8月31日一大早，我和几位朋友从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城区出发，去往60公里外的寨科乡湾掌村阳井沟教学点。

曾经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区，今年雨水多，一路上满目是黄土高原难得的绿色，因此并不觉得单调。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越过一道道沟壑，我们来到了这所只有一栋平房的学校。学校建在坡坡上，四周是庄稼地，长着吐穗的苞米、灌浆的燕麦和等待收获的土豆。

（满目绿色的西海固地区）

马德明老师是位身材壮实的回族汉子，见到我们，他那被黄土高原的山风吹成紫红色的脸庞绽开笑容。这天是新学期他给孩子们第一天上课。

这是一个从学前班到小学三年级四个阶段的复式班，每个阶段有3到5名孩子不等。我们观摩了马老师给二年级的孩子上了一堂语文课，半小时后，又接着给一年级的孩子上拼音课。单就硬件来说，这个教学点并不差，有电教设备，可以通过网络让孩子们听到字正腔圆的诵读。

阳井沟教学点的复式班

小小的院落是孩子们课间的活动场所，一些孩子在踢球，一些孩子在滚铁环。这让同行一位北京西城某所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感到很是新鲜。——他跟着父亲来此地体验贫困地区同龄人学习环境。

这个教学点只有马德明一位教师，孩子们并不清楚他们的马老师和数千里外的杭州另一位马老师的关系。马德明是2017“马云乡村教师奖”的获得者，他得到了持续三年总计10万的现金资助与专业培训。

孩子的课间运动

1988年，马德明从甘肃的部队复员回乡，恰逢阳井沟教学点唯一的老师辞职了，几十名学生无学可上。村民们找到马德明，马德明想了好几天，决定来教学点当一名代课老师。没想到这三尺讲台，他一站就是30年。因为种种原因，马德明至今没有解决公办教师的编制问题，而民办教师在上个世纪末已然成为历史名词，他现在的身份是当地教育行政部门内聘的“雇用教师”，每一年发给薪酬15000元，农忙时在家养牛、种庄稼。10万元对他的家庭来说，不无小补。

马德明老师走出的窑洞是教学点曾经的教室 陈维松 摄影

这些年随着农村学龄儿童的减少，不少小学校和教学点被撤，合并到中心学校。但是，在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的西部地区，仍然有一些教学点顽强地生存着，这是当地的地理环境和乡亲们的生活水平使然。阳井沟教学点所在的西海固地区，居民很是分散，相邻的人家看着只隔着一道沟，可翻过去就是半天。此地中心小学只能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才能寄宿，低年级的孩子仍然不得不散落在各个教学点。像阳井沟这样只有一个复式班的教学点，没有师范学校毕业的教师前来，马老师一人坚守至今。

9月3日我们来到宁夏同心县下马关镇中心小学探访另一位“马云乡村教师奖”的获得者白星老师。下马关在清代和民国时期曾是县政府驻地，今日仍是同心县乃至宁夏中部地区一个大集镇。中心小学是一所规模较大的完全小学，白星老师这个学期担任四年级数学教师。

白老师因为患小儿麻痹症未得到及时治疗，造成下肢残疾，需要借助双拐才能走路。他考上一所211大学，因为肢残没有被录取。吴忠师范学校校长很同情他，他得以进入到该校学习，毕业后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白星在这所西部地区的小学里，数年来执拗地坚持启发性教学，并和同事为此多次论辩。很幸运的是，该校的锁校长很支持他的教学方式，在他的课堂上，孩子们像玩耍一样活跃积极，充满了乐趣。我们听完了白星老师的一堂课后，同行的一位教育专家说，白老师这种教学模式和教学水平，搁到大城市的小学，都算得上难得的。

我们告别时，白星老师驻着双拐，坚持要为我们送行。看着他站立在操场上的身影，我想白星这样的教师，大概才是中国乡村教育特别是西部乡村教育的未来吧。

目送学生进校的白星老师 陈维松 摄影

从我们这次赴宁夏探访几位“马云乡村教师奖”的获得者或入围者的情况来看，这项由马云公益基金会资助的项目，和寻常的教育行政部门的评奖很不一样，这是基于马云先生的教育理念、对中国乡村教育政府投入之外的某种补阙。政府教育行政部门出台的政策必须有刚性的标准，其着眼点是普惠的，而中国作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情况复杂，东西部地区、城乡之间差别很大。刚性的政策难免有遗漏之处，而民间公益力量，通过精细的筹划和投入，可以尽量弥补这些“缝隙”。如果说政府对教育的投入是普降甘霖，社会公益力量更应该雪中送炭。

马云公益基金会由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主席马云先生个人发起并捐赠，于2014年12月注册成立。这个基金会源于马云先生的教师经历与对教育的情怀，基金会初期重点关注教育发展领域，尤其是中国的乡村教育。基金会自2015至2017年三年期间，相继开展了马云乡村教师计划暨马云乡村教师奖、马云乡村校长计划、马云乡村师范生计划以及马云乡村寄宿学校计划，并于腊八节前后在海南三亚为每届获奖教师举办“马云乡村教师奖颁奖典礼”，以期唤醒社会对乡村教师与乡村教育的关注，使乡村教师的价值得到认可。

对阿里巴巴的创始人马云而言，助力中国乡村教育或许只是他的一个小目标。2015年至2017年，马云公益基金会共资助300名乡村教师、20名乡村校长，并启动了两所乡村寄宿制试点学校。这个项目所耗费的资金对马云先生所拥有的财富而言只是一小部分，所惠及的师生相对中国广大乡村而言，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这些“小目标”却映射出马云的大愿景。

马云大学毕业后，曾在杭州文一路的杭州电子工业学院（今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当过6年的英语教师。当年，他曾是一位很尽责、和学生们关系融洽的青年教师。尽管他后来成为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大企业家，但教师情结对他而言是挥之不去。待他功成名就后，这一情结似乎更为浓郁。比起商界称呼的“马总”，坊间戏称的“马爸爸”，马云似乎更加在意“马老师”这个称呼。“老师”才是马云的自我人设。

2016年1月18日，马云到海南三亚，以“老师”为主题，向17日刚刚获得2015年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的100位来自西部六省区的乡村教师，讲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些老师。马云在讲演中说他跟中国其他企业家不一样，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老师出身——老师有一个很重要的品德，最希望学生超过自己，希望学生越来越好。“我当这个公司的经理的时候，我比谁都希望进入我们公司的员工比我做得好，他们做得比我更成功，这是当老师最大的素质。不管我对我的员工怎么凶、怎么发脾气，他们都知道我希望他们好。”

他动情地说起：“中国可以没有阿里巴巴，没有马云，但是不能没有乡村教师，中国如果没有在座各位的努力，中国的乡村就会荒芜，中国的乡村教师有300多万，你们直接影响了 4000 多万乡村儿童，这4000多万孩子直接影响着中国的未来。”

马云在新浪微博的认证是：“乡村教师代言人-马云”，有着2381万粉丝。这个微博的内容很少和阿里巴巴的生意相关，多涉及教育、体育、动物保护等公益事业。2018年1月22日发的一条微博是有关第三年三亚“乡村教师颁奖典礼”的：

“感谢抽出时间来的企业家们，我们共同把600多个贫困县最需要我们的那些乡村学校建成孩子们成长真正的家，解决上学路的问题，解决留守儿童住校问题，做好贫困地区乡村学校的服务业！也要感谢所有登台献艺艺术家们，我们为艺术家精湛的表演鼓掌，艺术家是用他们的表演为乡村老师鼓掌！！还要感谢各地媒体朋友参与的推荐评选和帮助！今年我们继续一起努力，心有光芒，必有远芳！ ”

就在我结束对宁夏乡村教师探访回到北京时，网络上被刷屏的一条消息是《纽约时报》报道马云将于9月10日中国教师节这天辞去公司职务，继续从事教育慈善事业。马云在接受采访时说，他的退休不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阿里巴巴的回应也意味深长：不管是在社会公益还是在阿里巴巴，马云天天都在做老师，也天天梦想着再去做老师，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今天，阿里巴巴官方宣布，明年今日马云将不再担任董事局主席。公众对此消息并不惊讶，阿里早已在筹划接班人计划，接下来的一年将是马云交棒的过渡期。在2017年3月湖畔大学开学典礼上，马云说：“我觉得今天离开阿里巴巴只是时间问题，我也在准备我退休以后的事情。”教育和公益，是马云多次透露退休后所要做的事业。

对马云来说，或许歇肩阿里巴巴董事长是他人生下半场的开始，前半场积累财富只是为下半场实现大愿景做准备？在教育领域有所成就，才是他的大愿景，“乡村教师计划”只是实现大愿景的牛刀小试。

在现实世界中，相比较权力和金钱，知识的力量看起来是脆弱的。但在历史的长河里，多少巨贾和显宦，只是生前风光，他们的肉身和名字早就湮没在时光的尘埃中，而许多伟大的教师，则能长留其声名。马老师应该早就看清楚这一点了。